浅析金庸武侠小说碧血剑中人物形象塑造

《碧血剑》是金庸的长篇力作之一,叙事结构庞大而复杂,出场人物众多且各具特色,对于人性的复杂与矛盾,发人深省,集文学性、艺术性、传奇性、趣味性于一体,表现了作者组织情节、运用语言、塑造人物的高度技巧。书中的情节变化无穷,叙述清晰流畅,人物各具特色,这部小说在艺术性的表现上,达到了相当高的水平,不但是武侠小说的瑰宝,也是当代小说文学的优秀作品。

金庸武侠小说《碧血剑》

人物刻画在小说中占着极重要的地位,它能左右故事情节的变化,它能赋予情节以生命和意义。一部小说的成功与否,人物特性的呈现是决定性的一环。人物刻画乃作家通过生理的、心理的、社会的因素,通过人物的思绪与活动,情节与对话,建立起该人物的与众不同性格之技法。故“人物刻画”又叫“性格描写”。

人物刻画最重要的,乃是透过小说情节与对话,传达人物性格。换言之,人物刻画首重性格描绘。然而,性格固然是人物刻画重点,但人物复杂又多面向,除内在的性格、心理等描写外,外在的外貌、服饰、身世、背景以及行动等,也同样是刻画的重点。人物描写亦当包含内在与外部层面,才能创造鲜明的人物形象。

本文通过肖像描写、动作描写、对话描写以及心理描写几个方面的人物描与刻画,归纳并分析《碧血剑》中人物形象塑造的艺术技巧。

一、肖像描写

对人物的外型特征,如容貌、衣着、体态、神情、气派等,进行具体的描写,只要讲得符合人物的身分、性格,而且贴切、简明、生动,就有助于反映英雄人物的内在性格和精神境界。亦即肖像描写,是描绘人物外在形象,以提供读者对作者创造之小说人物具大致轮廓与认。

因此,小说创作者须透过笔下提供人物相关数据,让读者的想象世界,随人物描述而展开,小说创作的人物形象描述愈丰富,读者想象力亦能随之提升。故而肖像描写在小说人物塑造中,是非常重要的第一步,可让读者对小说人物形象具备直接了解。

下面针对《碧血剑》肖像描写之特点进行论述说明,并进行分析与归纳。

1、人物外型与情境之整体描述

所谓整体式的描绘,是作家对所写人物的全面介绍。即并不局限于对人物一眉一眼的描绘,而是写出人物的全貌,包括人物的衣着、手脚、神态等等。

中国古典小说向来重视人物“出场描写”,人物出场,像是现今媒体的“曝光”,能予人最初印象。《碧血剑》女性主要人物何铁手的初次登场,作者即采整体式描绘,不仅将她的穿著、衣饰、气质以及谈吐一一勾勒,同时极力铺陈其艳光四射的美姿,以加深她令人惊艳的形象:

忽然听得一阵金铁相撞的铮铮之声,其音清越,如奏乐器,跟着风送异香,殿后走出一个身穿粉红色纱衣的女郎。只见她凤眼含春,长眉入鬓,嘴角含着笑意,约莫二十二三岁年纪,目光流转,甚是美貌。她赤着双足,每个足踝与手臂上各套着两枚黄金圆环,行动时金环互击,铮铮有声。肤色白腻异常,远远望去,脂光如玉,头上长发垂肩,也以金环束住。她走到东边居首椅中坐下,后面两个少女,分持羽扇拂麈。

何铁手影视形象

何铁手出场,先从外部的“金铁相撞的铮铮之声”,塑造由听觉带来的奇特性,以吸引读者注意。其次由“身穿粉红色纱衣”衣着不凡,勾勒出妙龄姿态,引人遐想;再配合“凤眼含春,长眉入鬓,嘴角含着笑意,约莫二十二三岁年纪,目光流转”,显示出众外貌;而“赤着双足,每个足踝与手臂上各套着两枚黄金圆环,行动时金环互击,铮铮有声。肤色白腻异常,远远望去,脂光如玉,头上长发垂肩,也以金环束住”,则将最初的听觉与视觉描述整合、解释,透露与一般时下闺阁女子不同,其穿戴充斥异域风情。最后则描绘“东边居首椅中坐下,后面两个少女,分持羽扇拂麈”的上位者气质。

如此描绘,瞬间将人物概略长相容貌、神态风度,推举到读者面前,提供读者“教主”应有的鲜明、清晰印象,如此自然使书中其他人物与读者产生对何铁手来历之好奇,且迫切想得知道何铁手到底是什么人。

2、人物外型与情境之部分描绘

作家对所写人物的肖像的最有特征性部位的着意描摹。有点像电影中的特写镜头,是最能体现出人物的性格特征。作家这样着重地描绘,是为了加深读人物第一次露脸上场,所做的描写,就叫做“出场描写”,要介绍某些人物出场,有时并不需全面性整体描绘,只要抓住人物基本特征,甚至是以最主要特征部位描摹,就可刻画人物,如《碧血剑》第三回,介绍穆人清出场时提及:

一天晚上,睡梦中忽觉灯光刺眼,揉揉眼睛,坐起身来,只见一个老人手执蜡烛,站在床前。那老人须眉俱白,但红光满面,笑嘻嘻的打量自己。

对神剑仙猿穆人清,金庸未直接将其肖像描写,而是以“手执蜡烛,站在床前”,逐步将其形像推至读者面前,经动作出现于读者脑海,引起读者好奇产生想象,再以“须眉俱白,但红光满面,笑嘻嘻的打量自己”,简洁地描绘其局部特征,虽仅对穆人清肖像勾勒做简单几笔短短叙述,却巧妙提及其最具特征之种点,如“俱白”与“红光”的对比与刻意揣摩,试图增加读者想象,此与一般外貌勾勒相较下,更可呈现深刻印象。

神剑仙猿穆人清影视形象

《碧血剑》金蛇郎君夏雪宜一角,虽从未出现,却针对其生前首次出现于何红药面前的出场描写,提及:

何红药哼了一声,道:“我说过了,那时候我还年轻得很,差不多是个小孩子。我捉到两只翠鸟,心里很高兴。回来的时候,经过蛇窟旁边,忽听得树丛里飕飕声响,知道有蛇逃走了,忙遁声追过去。果见一条五花正向外游走。我很奇怪,咱们蛇窟里的蛇养得很乖,从来不逃,这条五花到外面去干甚么?我也不去捉拿,一路跟着。只见那五花到了树丛后面,径向一个人游过去,我抬头一看,不觉心里一凛。那便是前生的冤孽了,他是我命里的魔头。”何铁手问道:“便是那金蛇郎君么?”何红药道:“那时我也不知他是谁,只见他眉清目秀,是个很俊的汉人少年。手里拿着一束点着火的引蛇香艾。原来五花是闻到香气,给他引出来的。他见了我,向我笑了笑。”

夏雪宜影视形象

极简洁的“眉清目秀”、“很俊的少年”,刻意渲染、营造出型男偶像氛围。虽未曾具体描述夏雪宜长相,却可经外部情境描写,如,翠鸟、蛇窟与五花蛇情节等,对比人物形象,精炼地局部突出其俊俏特点,点出人物主要形象。

肖像描写追求的是传神写照,以少胜多,而不是毫发俱细。藉由情境、不同色彩斑斓动物,只写人物重点特色,金庸掌握此原则,令读者印象深刻。

3、人物外型与性格描述

金庸《碧血剑》人物形塑,多采部分性描绘,与中国古代小说中成功的肖像描写类似,即是抓住重点,突出特征,形神兼备之撰写,适时营造以形传神之形象。此外,好的肖像描写应该在写形逼真的同时,传达出人物的神情、气质、心境和性格等。甚至暗示出人物的经历、命运,总之是要通过外形显示内在特征。

金庸亦是如此。如,何红药在五毒教,原本长相秀美,后因夏雪宜盗三宝触犯教规,相貌不仅遭遇变化,其性格转变描述,亦有助读者对此人物形塑呈现,有更迅速之认知,第十七回写道:

何铁手低声道:“那时我爹爹当教主,虽是自己亲妹子犯了这事,可也无法回护。姑姑依着教里的规矩,服了解药,身入蛇窟,受万蛇咬啮之灾。她脸上变成这个样子,那是给蛇咬的。”

何红药影视形象

何红药遭逢打击,显得格外悲惨。金庸透过何铁手口述,说她“脸上变成这个样子,那是给蛇咬的。”这样的肖像描写,表现人物遭遇与命运变化,虽是简单话语,但何红药外貌转变之描写,让读者感同身受其苦楚,了解这些过往对何红药而言,打击十分沉重,不仅让她外貌改变,甚至性格也因当年钟情夏雪宜,犯下滔天大罪后而产生变化,最后何红药得知夏雪宜墓穴,执意至华山命丧该地的结局,也就可前后形成连贯情节,显得自然。

4、人物外型与性别描述

《碧血剑》为金庸创作生涯第二部作品,发表于年,其对人物形貌描绘,此时仍未跳脱传统侠义小说“男重气骨,女重相貌”形象塑造,如,书中对主要女性人物外貌描写的篇幅,就比男性多。举例而言,袁承志身边的四个女人─夏青青、安小慧、焦宛儿与阿九,各有不同肖像描写,希望让读者感受她们外貌予人之感觉,是分属四种不同类型的。如,夏青青先前女扮男装,作者仍不时描绘她的肖像,随情节发展后,青青还原女装出现时,作者以女性娇美为主的描述,用意不只强调其真实本质,亦是利用对比方法,让人产生出乎意料之外的感受:

袁承志见她改穿女装,秀眉凤目,玉颊樱唇,竟是一个绝色的美貌佳人,心中暗骂自己胡涂,这么一个每人谁都看得出来,自己竟会如此老实,给她瞒了这许多天。

“绝色的美貌佳人”是对青青美貌的描写。而安小慧初登场,还只是小女孩,金庸形容她“也甚灵秀”,当她长大再出现,小说则写道:

袁承志见那少女约莫十八九岁年纪,双颊晕红,容貌娟秀,攻守之间,法度严谨。两人拆了十余招,一十分不出高下。袁承志对她剑法却越看越疑心。

同样将描绘重心放在外貌,形容她“容貌娟秀”。对焦宛儿,作者更是有如下描绘:

跟着门帷掀开,进来一个十六七岁少女,一个七八岁男孩。那少女容貌甚美,瓜子脸,高鼻梁,颇有英气,脸有泪痕,叫了一声“爹!”扑到焦公礼怀里。

对阿九亦写道:

……这时却打扮得明艳无伦,衣饰华贵,左耳上带着一粒拇指大的珍珠,衣襟上一棵大红宝石,闪闪生光。这小姑娘荆钗布裙,装作乡姑时秀丽脱俗,清若水仙,这时滑幅珍饰,有如贵女,花容至艳,玫瑰含露,袁承志心中砰的一跳,似是给内家高手击了一拳,忙转过了头,不敢多看。

《碧血剑》四大美女影视图

由以上可知,金庸对女性主要人物的肖像描写,均塑造出美貌形象。在男性主要人物袁承志方面呢?则仅在第十一回,焦公礼推举袁承志“武功盖世、仁义包天的英雄”,以及沙天广明指袁承志“年纪轻轻,武功行事却高人一等”,对他外表,书中无太多着墨,将反而将描绘重心放在他的气度与风采。

金庸《碧血剑》的人物描写,仍深受中国传统侠义小说影响,“男重气骨,女重相貌”,又只能大概知道书中主要人物外貌特征,他们具体的长像究竟如何,是无从得知的,此成为《碧血剑》人物刻画的特点之一。

综合上述人物描写可发现,《碧血剑》人物描写,在人物形象塑造方面,可分为:人物外型与情境之整体描述、部分描绘、性格描述以及性别描述等,金庸运用整体情境的小说剧情发展,从中缀入人物描写,甚至在诸多人物描写中,只写出肖像中最传神的一两点,留下大量艺术空白,让读者自行填补。

肖像描写追求的是传神写照、以少胜多,而不是毫发俱细、不得要领,金庸只在适当时刻,对重要人物加以仔细描绘气质神韵,在外貌不详尽勾勒,具体长相不可知的笔法,不仅需仰赖小说剧情情境,才可加深人物形象,同时留给读者无限的空间想象,为人物形象塑造提供不同的拓展视野。

二、动作描写

“动作是刻画小说人物的主要手段,也是小说人物性格外露的一种方法。”因人物在外界刺激下,或某种思想情感中,会产生特别的具体行动,又因人物外在行动,是受内在性格支配的,导致行动与性格间具必然连系,透过人物动作可窥探个人内心世界,进而了解性格。中国古典小说历来重视动作描写,许多优秀小说,即善于抓住对人物种种具体动作描写,将其做为表现人物性格之基本手段。

小说家对人物动作描写不容忽视,因经由动作描写,能使人物灵活展现在读者眼前,真实呈现出人物性格,使人物更立体化,兹将金庸《碧血剑》对人物的动作描写选择与诠释,归纳如下。

1、最能突显人物个性的动作之选择

人物个性会显现在操作表达与呈现,作者常运用描写书中人物不同动作方式,希望突显其不同个性与相关作为。

《碧血剑》的崇祯皇帝,因性格使然,不仅生性多疑,且喜好一意孤行,第十八回的小说剧情发展中,当闯王及袁承志连手入京,各处烽火漫延,皇宫大内亦危机四伏,恐有沦陷之虞。阿九因袁承志要带她远走高飞,于是跟父皇崇祯告别。崇祯不但不表赞同,反而气极败坏,金庸描绘此段令人印象深刻的动作,透过对动作呈现人物的个性:

崇祯变色道:“你要等袁崇焕的儿子?”阿九脸上一红,低声道:“是,儿臣今日和陛下告别了。”崇祯道:“你等他干甚么?”阿九道:“他应承过我,一定要来会我的。”崇祯道:“把剑给我。”接过阿九手中那柄金蛇宝剑,长叹一声,说道:“孩儿,你为甚么生在我家里……”忽地手起剑落,乌光一闪,宝剑向她头顶直劈下去。

崇祯与阿九影视形象

上述的崇祯“一剑斩中左臂”,表现出崇祯性情中的狠绝,使其形象突出而鲜明得显现,具体可感。进而能够造成鲜明强烈的视觉感受,让人物在读者面前活络起来。

2、人物连续动作与情节相结合之描写

为了充分表现人物的性格,展示各种不同人物的风貌,小说家经常选择描写一系列彼此相关的动作,组成所谓『行为动作体系』。由于这一系列动作,无不由人物的最富特征的秉性、气质或能力所支配,因而这些动作,实际上往往有一根无形红线『一以贯之』。”

动作,不只使情节精彩,更希望让读者了解人物性格与当下所处情境感受,以及相呼应作为,此不仅充分表现人物性格,也因应小说情节导向,只仰赖描绘人物的一两个动作,是不够的。因此小说家常会描写人物一系列彼此相关动作,经不同人物动作互动与穿插,使人物形象与性格获得更多表现,以连结小说剧情发展。

如,何红药出场,是五毒教位高权重人物,眼见教主何铁手与袁承志走的近,不知寻回教中三宝,反而迷恋袁承志,拜金蛇郎君之徒为师,深怕五毒教匿迹江湖,于是改变初衷,意图谋反。金庸对何红药的改变,有一段一系列的动作描写,并以袁承志、何铁手以及齐云璈的动作,一起进行描述:

……只听何红药冷然道:“我并不想做教主,也明知不是你对手。”……她弯刀一挥,众人吶喊上前。何铁手倏地跃起,只听得乒乓声响,坐椅已给数件兵刃同时击得粉碎。两名教众接连惨叫,中钩受伤……忽见人群中一人行动诡异。这人虽也随众攻打,但脚步迟缓,手中捧着一个金色圆筒,慢慢向何铁手逼近。……,何铁手大声尖叫,已为暗器所中。这时袁承志也已看得清楚,这件活暗器便是那条小金蛇。……袁承志眼见她转瞬之间,便要死于这批阴狠毒辣的教众之手,心想昨晚在宫中答允了收她为徒,……齐云璈道:“小人敌不过那老乞婆,仔细思量,还是来归顺教主。小人该受千蛇噬身大刑,只求教主开恩宽赦。”说着双手高举,捧着一个金色圆筒,……。袁承志知道筒中装的便是那条剧毒小金蛇,他将此利器呈给何铁手,便是彻底投降归顺,再也不敢起异心了。……一人蓦地窜将出来,纵到齐云璈身后,一弯腰,又纵了开去。只听齐云璈狂喊一声,俯伏在地,只见他背后插了一柄尺来长的利刀,深入背心,直没至刀柄。这一下犹如晴空霹雳,正所谓迅雷不及掩耳。……看那突施毒手的人,正是老乞婆何红药。却见她啊啊怪叫,左手挥舞,双足乱跳,却总是摔不开咬在她手背上的一条小金蛇。原来齐云璈陡受袭击,顺手将小金蛇放了出来。……。但见她白眼一番,忽地从怀里摸出一柄利刃,刀光一闪,嚓的一声,已把自己左手砍下,急速撕下衣襟包住伤口,狂奔而去。

何红药影视形象

此连续篇幅中,何红药动作描写是具连贯性的。将原本安份守己,却因何铁手“迷恋袁承志,忘了教中深仇,反拜仇人之徒为师”,转而“另立教主”,《碧血剑》以至后续一连串刺杀何铁手的“挥动兵刃,弯刀的头上又钻出一个小尖”、唆使教众“没用的东西,怕甚么?大伙儿上呀!”、“这贱婢给金蛇咬中啦。大伙儿绊住她,毒性就要发作啦!”、“晴空霹雳,正所谓迅雷不及掩耳”暗杀齐云璈,以及最后“把自己左手砍下”畏罪潜逃等动作与小说情节联系在一起。

这一系列动作描写,成为情节铺陈与继续的关键,何铁手对袁承志心生情愫,则是启动续列动作的“钥匙”,开启了何红药内心过往与举动,导致她良心泯灭,丧失理智与人性,并激发心中的悲愤填膺,作出丧心病狂且令人发指的行为。这一系列的动作描写之连续发展,使读者看到不同人物的性格与风貌。动作与情节环环相扣,书中人物由自身特质与情绪反应,衍生出的举止动作,让读者为之吸引,也使读者为情节与动作连成一气的何红药,逐步迈向自我毁灭而不胜唏嘘。

3、心态呈现于动作的描写

人心中所想的事,常借助某些动作,加以表达。尤其小说创作中的人物形象塑造,将人物内心反映思绪的举止动态,常被细致表现,此即心态动作描写。

《碧血剑》中,老乞婆何红药,因金蛇郎君的负心,遭致酷刑而满脸伤疤,终使性格变得悖逆乖离,第十九回中,青青带她至金蛇郎君葬埋处,何红药表现的动作是这样的:

青青道:“爹爹葬在这里。”何红药道:“哦……原来……他……他已经死了。”这时再也支持不住,腾的一声,跌坐在金蛇郎君平昔打坐的那块岩石上,右手抚住了头,泪如雨下,悲苦之极,数十年蕴积的怨毒一时尽解,旧时的柔情蜜意斗然间又回到了心头,低声道:“你出去吧,我饶了你啦!”……何红药再挖一阵,倏地在土坑中捧起一个骷髅头,抱在怀里,又哭又亲,叫道:“夏郎,夏郎,我来瞧你啦!”一会又低低的唱歌,唱的是摆夷小曲,青青一句不懂。

何红药见到昔日钟情之人的动作描写,不单具情节性大动作,更包括小动作的细节,金庸以“右手抚住了头,泪如雨下,悲苦之极”描述,让读者感受何红药对金蛇郎君怨慕泣诉之情,一方面认为不可思议,一方面却又感同身受。当何红药“抱着金蛇郎君的骷髅头又哭又亲”时,往昔怨恨如同一笔勾销似的。“亲”与“哭”小动作的描写与刻画,表现何红药真实情感,经由这动作,表达出她的“思慕”之情,也将她如同恋爱般女子的心态,清楚而简单表现于外。

何红药影视形象

而何红药找到金蛇郎君的葬埋处,发现骷髅头附有温仪的金钗,却又无法抑制妒火中烧,小说中写何红药的反应:

何红药悲怒交集,咬牙切齿的道:“好,好,你临死还是记着那贱婢,把她的钗子咬在口里!”望着金钗上刻着的“温仪”两字,眼中如要喷出火来,突然把钗子放入口里,乱咬乱嚼,只刺得满口都是鲜血。……何红药夺过骨灰坛一瞧,恍然而悟,叫道:“这是你母亲的骨灰?”青青缓缓点头。何红药反掌击出,青青身子后缩,没能避开,这掌正打在她肩上,一个踉跄,险些跌倒。何红药狂叫:“不许你门合葬,不许你们合葬!”用手乱扒,但骨灰已与泥土混和,再也分拆不开。她妒念如炽,把一根根骸骨从坑中捡出,叫道:“我要把你烧成飞灰,撒在华山脚下,教你四散飞扬,四散飞扬!永不能跟那贱婢相聚!”

此时何红药发狂似的“眼中如要喷出火来”,所谓情人眼里,容不下一粒砂,这细腻的动作描写,将何红药内心不容别的女子与她共享爱人的内心思绪表露无遗。使何红药形象塑造,更现丰满之态。金庸透过其爱恨交织心态表达,甚至连人死都不允许合葬的动作描述,不经意勾勒将夏雪宜骨灰“四散飞扬”动作,充分表现何红药对夏雪宜强烈的占有欲与丝毫不退让心态,这般反映内心思绪的心态动描写,使何红药形象塑造,充满艺术魅力。

夏雪宜影视形象

4、人物反常动作之描写

人性,原就复杂又多样化,非单一情绪可呈现。故而人物行为动作处于特殊情境时,可能出现反常行为动作,自是人性自然反应,小说家的笔下,不但要有常态动作的描绘,也应当要有反常动作的描绘,这里所说的反常动作,仍属于正常人物的动作,只不过是在某种特殊情境下的反常动作而已。

现实中人性具备复杂多面向,小说家对笔下人物,若能两种兼顾,更能让作品人物显得生动逼真。如,闯王李自成的形象塑造,第二十回即有如此反常之举:

袁承志惕然心惊,登觉人心之可怕,简直无法想象,问道:“闯王带领天下饿饭的穷人流民起兵,本来要革除前朝弊政,那知自己做了皇帝,又来干欺压百姓的老一套,大哥,我们都错了么?”李岩摇头道:“闯王也是身不由己,有苦难言。他打天下,是靠了权将军刘宗敏、高必正等等大将军打的,得了天下之后,刘宗敏他们要抢财宝妇女,闯王心中是想禁止的,但他们对闯王说:『皇帝就让你来做,金子银子和女人,总该分一些给我们吧!』只要一个将军一松,其他全都松了,那也怪不得闯王。其实,自古以来,世上的事都是这样的。说是为百姓出头,自己得了天下,又转头来欺压百姓了。楚霸王说秦始皇虐待百姓,起兵亡秦,但他攻破咸阳之后,大抢大掠,将全城烧得干干净净。汉光武、赵匡胤是好皇帝,他们杀的百姓、屠的城那还少了?”袁承志长叹一声,道:“那么这是无可奈何的事了?”李岩道:“孟子说要王天下,只有不杀人者能一之。我瞧那是空口说白话,是他老人家的空想罢了。”

李自成影视形象

一般说来,正宗史书所载的历朝开国初期,大都历经平定内乱、休养生息,再进入励精图治开创盛世过程。然而,《碧血剑》形塑闯王形象,不但与部属私相授受,推翻前朝,且任由刘宗敏、高必正等大将,视百姓如敝屣,甚至率众烧杀掳掠。反过头又走回“欺压百姓”、“抢财宝妇女”等如同土匪的勾当。又藉李岩推托历史上帝王将相莫不如此,言及圣贤之道只是空谈,利用身不由己,自找台阶,并为己出暴行提供合理正当性借口,这些反常动作描写,让读者了解闯王的狰狞面目,使人物呈现更加鲜明与立体化形象。

另一方面,《碧血剑》第十八回的崇祯皇帝,得知公主阿九要与袁承志私奔时则写道:

阿九惊叫一声,身子一晃。崇祯不会武功,阿九若要闪避,这一剑本可轻易让过,但时当生离死别,心情激动之际,万万料不到一向钟爱自己的父皇竟忽下毒手,惊诧之下,忘了闪让,一剑斩中左臂。

虎毒不食子,崇祯多疑的性格,在国难当头的危急存亡之际,自己性情丕变,表现疯狂反常动作,直接对女儿“一剑斩中左臂”,或许是因为无法承受其背叛,在国难与亲情双重压力下,利用反常动作描绘,使人物形像立体丰富,也让读者印象深刻。

藉由上述归纳可发现,《碧血剑》动作描写,在其小说人物形塑上,主要运用:最能突显人物个性的动作之选择、人物连续动作与情节相结合描写、心态呈现于动作描述以及人物反常动作的描写等四方面,做出形象之诠释,透过一连串代表事件,加以人物特征与动作,建构出小说中的情节发展,并藉反常操作表现,让读者产生更多对比心态,更可能透过人物的表现,融入小说情节发展。

三、对话描写

“语言是表达人类的内在心意的一种手段”,因此小说家在创作小说时,常借助语言以增加人物的形象丰富性与深度,切合人物身分、性格等语言,可使读者闻其声而见其人。因此人物对话正是运用语言以刻画人物形象最灵活的方式。

小说中人物对话,可推动情节的发展、交代小说中的背景材料、从侧面引导出书中其他人物,更重要的是,还能藉对话刻画人物的身分与动作,生动显现其思想、感情与性格。在小说中,人物和人物之间的交流思想,尤其需要仰赖对话进行直接表达,使人物形象有鲜明表现。以下就《碧血剑》中的对话描写进行分析。

1、切合人物身分

本文所指人物身分,包括人物年龄、性别与地位等。阿九为袁承志的意中人,袁承志也爱慕阿九,《碧血剑》第十八回,阿九面临惨遭自己父皇崇祯断臂之命运,小说写道:

袁承志大吃一惊,万想不到崇祯竟会对亲生女儿忽施杀手。他与两人隔得尚远,陡见形势危急,忙飞身扑上相救,跃到半路,阿九已经跌倒。崇祯提剑正待再砍,袁承志已然抢到,左手探出,在他右腕上力拍,崇祯那里还握得住剑,金蛇剑直飞上去。袁承志左手翻转,已抓住崇祯手腕,右手接住落下来的宝剑,回头看阿九时,只见她昏倒在血泊之中,左臂已给砍落。袁承志大怒,喝道:“你这狠心毒辣的昏君,竟甚么人都杀,既害我父亲,又杀你自己女儿,我今日取你性命!”

袁承志眼睁睁看阿九遭逢重大变故,不及制止。左手臂已被自己父亲无情砍去,惨不忍睹。再加上自己父亲的血海深仇,在心如刀割又义愤填膺的情形下,因受苦的一是自己的心上人,另一则是心中景仰的父亲,同时又有正遭受苦难的黎明民百姓,三者共同之敌人,便是眼前的崇祯,身为七省武林盟主的袁承志,于公于私,杀君复仇是他位居盟主的首要信念。于是将这股愤怒之情不仅以行动“力拍”与“抢剑”作表示,同时亦将情绪诉诸于对话,既点出崇祯的为君不仁,又说明其为人父之不慈,且将其对己的杀父之仇添于其中。短短的对话中表现出崇祯的个性与作为。

袁承志与阿九影视形象

另一方面,《碧血剑》中塑造的崇祯形象,原为一国之君,在惠王欲谋篡国的兵临城下之际,已知国家处于分崩离析、无可挽回的情况,却丝毫不掩饰亡国之君的哀叹:

崇祯叹了口气道:“朕无德无能,致使天下大乱。贼兵来京固然社稷倾覆,借兵胡虏,也势必危害国家。朕一死以谢国人,原不足惜,只是祖宗的江山基业,就此拱手让人了……”

崇祯自知“无德无能”,无可奈何下,又能如何?昏君面对乱臣贼子,外患频仍又内部失和,除了自行了断,也无他法可想。否则就将面临束手待毙,任人宰割的状况,确实符合当下处境。

细究《碧血剑》人物塑造形象,皆恰如其分,无论是武林盟主或帝王天子,面对当时情境和各样人、事、物,该说什么样的话,均因其身分、气质不同,各有所拿捏。因此说的话语自然就有对话的契合之处。

2、表现人物性格

对话是表现人物性格重要方式,因人物的声情口吻,是人物塑造形象中最重要的内心世界之自然呈现。人物语言决定因素是人物性格,此是人物内在心灵的外在表现。语言,亦为个人特有社会身分与独特的生活经历与精神气息表达,甚至在矛盾冲突情境中,反映出其内心活动。

小说创作描绘,若写出具个性特征的人物语言,非但能表现出人物内在气质,也能使人物形象更逼真传神,不再如同纸上的平面呆板人物。因此作者若能把握人物性格特征,即可对人物内心世界瞭若指掌,进一步创造出能够表现人物性格之对话。

《碧血剑》第十五回,惠王府招贤馆的宾客聚会中,何铁手父亲因金蛇郎君而亡,故得知袁承志身旁的青青,竟是夏雪宜之子时,想留其作为人质,袁承志挺身极力阻止:

何铁手道:“那么把他公子留下来,先祭了先父再说。”她说话时轻颦浅笑,神态腼腆,全似个羞人答答的少女,可是说出话来却狠毒之极。袁承志道:“常言道一人做事一人当。各位既跟金蛇郎君有梁子,还是去找他本人为是。”何铁手道:“先父过世之时,小妹还只五岁。十八年来,那里找得着这位前辈?如把他公子扣在这里,他自然会寻找前来。咱们过去的帐,就可从头算一算了。”

袁承志与何铁手影视形象

此叙述藉袁承志与何铁手两个人的对话,可看出二人的性格差异。首先,袁承志听了何铁手欲除掉青青以报父仇,当下虽可理解何铁手为五毒教教主,不明究理“先祭了先父再说”的心狠手辣,属其一贯作风。但袁承志认为仇家应是金蛇郎君,所以应“还是去找他本人为是”,不应牵连无辜。由此可看出袁承志明事理性格,此种重视生命的大仁大智,恰恰与何铁手的性格成强烈对比。而第四回中,袁承志与夏青青的对话,则可看出此二人的性格差别:

袁承志道:“他们要抢你财物,既没抢去,也就罢了,何苦多伤性命?”温青白了他一眼,道:“你没见他刚才的卑鄙恶毒么?”要是我落入他手里,只怕还有更惨的呢。你别以为帮了我一次,就可随便教训人,我才不理呢。”袁承志不语,心想这人不通情理。温青拭干剑上血迹,还剑入鞘,向袁承志一揖,甜甜一笑,说道:“袁大哥,适才幸得你出声示警,叫我避开暗器,谢谢你啦。”袁承志脸上一红,还了一揖,登觉发窘,无言可答,只觉这美少年有礼时如斯文君子,凶恶时狠如狼虎,不知到底是甚么性子。

从沙天广抢夺青青财物的同一事件中的两人各自表述之对话,可发现袁承志与青青迥然不同的性格。袁承志认为身上财物未被夺走,人又安好,已是万幸!何必大开杀戒,滥杀无辜,可见其性格中的慈悲,不欲过多的仇恨与打杀。而青青则是恩怨分明,有仇必报,两人性格差异亦是透过对话一一表现。

此外,读者从书中人物面对同一事件的不同反应中,可观察出人物性格之差异。如《碧血剑》第十八回,阿九左手被砍去后,从袁承志、崇祯与阿九的对话,显示出三人的性格不同:

袁承志大怒,喝道:“你这狠心毒辣的昏君,竟甚么人都杀,既害我父亲,又杀你自己女儿,我今日取你性命!”崇祯见到是他,叹道:“你动手吧!”说罢闭目待死。两名内监抢上来想救,袁承志一脚一个,踢得直飞出去。袁承志举起剑来,正要往崇祯头上砍落。阿九恰好睁开眼睛,当即奋力跃起,挡到崇祯身前,叫到:“别杀我父皇,求你……”脸上满是哀恳的脸色,望着袁承志,一语未毕,又已晕去。……哭叫:“大哥……别伤我父皇!”

此对话中,崇祯一方面显现出异常冷血的态度,连自己女儿也不放过,一方面却又乖乖任命,束手就缚。而阿九护父心切,又具悲天悯人性格。袁承志则是行侠仗义,除却自身父仇与心上人的断臂之恨,从中扩及蒙不白之冤的芸芸众生,呈现出以天下苍生为己任的性格特质。金庸运用三人的对话,将其性格差异表露无遗。

袁承志影视形象

归纳《碧血剑》,其人物对话描写切合人物身分,同时表现出人物性格。因合乎说话者的身分与性格,导致人物的型塑更为人容易认知与了解,从而可推及至小说情节之发展。仔细分析《碧血剑》中的对话描写,金庸小说对于人物语言之长处,或许即是可紧扣住特定的人物性格、经历与语境,让不同的人物,具有相异说话方式,并进一步建构出剧情导向,可说是藉由人物的对白与语言,仿真出相当成功的人物形象。

四、心理描写

对人物的心理状态进行描写,同样也是小说创作的塑造人物个性重要因素。因心理状态属悄然无声,只存在于每个人思维当中的活动,一旦思维活动展现于外,就成为肢体动作或话语。

文学作品必须要创造人物形象。而人物形象不仅要有外部形状,而且还要有内心世界。作家,作为人类灵魂的工程师,只有


转载请注明:http://www.aierlanlan.com/tzrz/4132.html